一名村民向記者介紹他身旁這個“汪”的歷史。
記者 王鵬 攝
慈溪崇壽鎮崇勝村,房前屋后,田間地頭,隨處可見小小的水塘,直徑約10來米,水清清的,岸邊交錯著蘆葦和茭白,旁邊是種著棉花或花生的農田。在當地的方言里,村民們不叫它們水塘,它們有個更生動形象的名字———汪。
這些大大小小深淺不一的汪由來已久。據說,多年前,崇勝村一帶盡是灘涂,杳無人煙,后來,外鄉人遷移至此,靠曬鹽為生。為防止潮水侵襲,他們建房時便從附近挖來大量泥土抬高地基,形成一個個坑洞。數百年滄海桑田,經過雨水和潮汐的沖蝕,形成了今天極具地域文化特色的水汪汪的崇勝村。
時任慈溪市委副書記、市長的洪嘉祥曾在《慈溪海堤集》撰序中提及,自古以來,由于筑造海塘和進行圍墾,慈溪人為自己創造了生存空間、移民條件、發展平臺,釀生了圍墾文化、移民文化、青瓷文化等主流文化,浸潤熏陶著慈溪人的觀念、風俗民情······
這些大大小小的汪,正是慈溪這片土地歷史的見證,也是慈溪圍墾文化的“活化石”。
商報記者樊卓婧程鑫
抹不掉的記憶
75歲的楊元泉老人在水塘邊采茭白。塘邊水不深,不及膝蓋。不遠處,三個小伙子站在塘邊垂釣。
水塘不大,直徑二三十米左右,呈圓形,這就是村民口中的汪,也稱淡水汪。
穿行在崇勝村的鄉間小路,幾乎每走幾步路就能看到一個汪,大小從幾十平方米到幾百平方米不等。村主任沈正建介紹,目前村里遺留下來的汪大大小小還有100來個。
楊元泉種茭白的那個水塘叫楊家汪,就在他家房子5米不到處,但房子的地勢很高,至少高出1米以上。崇勝村大大小小的汪都有自己的名字,如胡家汪、許家汪、宋家汪、陳家大汪等等。汪的名字取自圍著這個汪而聚居的一個家族的姓氏。從這個意義上說,每個汪都記載著一個家族的歷史。
在楊元泉老人的記憶里,這個楊家汪至少有140年了,他父親當年說過,這是他爺爺年輕的時候同族人挖出來的。歷經這么多年,這個汪如今成了村民種植茭白和閑來垂釣的好去處。
小時候,汪里的水清澈見底,長輩們對汪珍惜有加,而汪里的水則更加金貴,家家戶戶的吃水都取自那里。傍晚,村民收工回來,第一件事就是提著木桶到水汪旁邊排隊取水。
小時候他很頑皮,有一次跳到汪里去游泳,結果被父親狠狠地揍了一頓。隨著年紀漸大,他對父親多了份理解:汪里的水是大家生存之必需品,吃水、洗菜、洗衣,哪一樣都不開汪。
后來有了自來水,汪便成了孩子們的樂園。汪里有很多魚,孩子們經常跳到汪里,很輕松就能抓上來幾條魚。在生活困難的年代,汪里的魚成了村民解饞的最好美食。
挖出來的淡水汪
楊元泉老人的記憶只是崇勝村的一個縮影。關于這個村莊、這些汪,這里的每個村民都能說上大半天。
“從慈溪那邊下來,我們這個村的位置已經是第六塘了。”82歲的老支書許成林開始向我們介紹村莊的歷史。老人口中的第六塘,反映的是慈溪滄海變桑田的圍墾歷史,圍墾是慈溪歷代經濟社會發展的基礎。
慈溪圍海造田的歷史要追溯到公元10世紀以前,有文字記載的大規模筑塘則始于宋慶歷七年(公元1047年)間始建的大古塘,全長80多公里,經歷300多年才完成,工程十分浩大。
國際著名歷史地理學家陳橋驛先生針對這段歷史曾在他的書中寫到,慈溪的海塘博物館,實則是由三北半島形成的博物館。大古塘初筑于北宋慶歷七年,由縣令謝景初主持修筑而成,這個謝景初是個了不起的人物,正是他,開創了三北歷史的新局面。
謝景初筑海塘以捍海潮,禁豪強侵湖為田,嚴鹽政之課,尤以辦學蜚聲吳越。說的就是這段歷史,意即:發動民工,修筑堤壩,緩解海潮沖決之患;制訂“湖經”制度,統一管理農田水利,抑制豪強侵湖為田及搶奪灌溉用水,以保障農業生產正常;管理海鹽生產,嚴禁偷煮海鹽,規定鹽民必須依法納稅,增加財政收入;興辦學校,培養人才。
隨后的數百年間,慈溪人陸續修建二塘、三塘……十塘,有的地段已修筑至十一塘,海岸線因此也隨之北移。如今,慈溪人已筑起500多公里的新舊海塘,圍墾出60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,滄海終成桑田。
許成林老人口中的第六塘,說的就是這件事。
當時,六塘之外全是灘涂,海水潮漲潮落,沖刷著這片尚未開墾的處女地。
海涂適合曬鹽,周邊少地的農民逐漸向這里遷徙。楊元泉家族就是他爺爺的爺爺輩從橫河遷到崇勝村的。許成林介紹,近代大規模的移民發生在1840年前后,紹興、余姚等地農民遷移至此,以打漁、曬鹽為生。要在海邊生存下來,必須修建房屋,為防止潮水侵襲與沖毀地基,先民在找到落腳點之后便在附近掘一個深坑,然后將所取之土夯實壘高地基,高出地平面2米以上,地基大小則根據家族的大小從一畝到幾畝不等。地基夯實后方能建房居住,繁衍生息。
當然,取土的位置也不是隨便找的,取土造房前要請人看過風水,地基選哪兒,在哪里取土等等。
“這不是迷信,今天看來,取土位置的選擇是需要考量的。”許成林說,他已經參出了其中的奧秘:挖出的深坑變成洼地儲蓄淡水,為保持水系流動,深坑周圍得要有條溝渠同它連接,否則就是死水一潭。另外,所有的汪在沒有被破壞之前基本都是圓形的,因為相同的周長下,圓的面積最大,從而汪的利用面積也就最大,這是先民的智慧。
汪里的那些事
汪,不僅幫助先民有了立足之地,更重要的是,它成了先民生活生存之必需。
通過圍海而成長起來的村莊,淡水資源非常匱乏,汪里蓄積的雨水便成了村民的飲水來源。另外,遇上民房起火等事故,只有房前屋后的淡水汪能夠救急。
隨著村里的汪越來越多,關于汪的傳說和故事也多了起來。
一戶姓馬的人家,丈夫去世,留下孤兒寡母,孩子那時候只有三四歲。迫于生計,年輕的母親天天到鹽場干活,但仍難以糊口。一日,她突發奇想,縫了條布袋,趁鹽警沒在意的時候將鹽裝入布袋,綁在腰上,試圖帶回家給嗷嗷待哺的孩子換點大米。
過六塘的時候,被檢查的鹽警發現,將其押到鹽場附近的一個小庵里關禁閉。
傍晚,趁庵堂沒人看守,這位母親伺機逃脫,途中又被鹽警發現。母親拼命跑,而鹽警則緊追不舍。結果無路可逃,這位母親就跳進汪里,活活淹死。
因為那點鹽而丟了性命,家里還有那么小的孩子,鹽民集合起來討要說法。鹽民把鹽警圍在辦公室里不讓出來,四五天后,鹽警終于妥協,支付了喪葬費,孩子的撫養費等300塊銀元。這個叫馬夏榮的孩子當時只有4歲,后由其堂兄弟撫養長大。
令崇勝村村民引以為豪的是,三北抗戰第一槍就是在這里打響的。73年前,在崇壽鎮相公殿村附近發生的那一場伏擊戰,打響了三北大地敵后抗日第一槍,并一直為人們所傳頌。
1941年,中共浦東工委根據上級指示,決定派部隊到三北開展敵后抗日游擊戰爭。5月初到6月16日,先后有190人橫渡杭州灣到三北,并成立了五支隊第四大隊。在大部隊達到三北的第三天早上,有小股日軍正在相公殿搶劫擄掠,指揮員在敵人回庵東的路上出其不意地打了一場伏擊戰。這場戰斗共擊斃、擊傷敵寇各8名,而我軍無一傷亡,打擊了日軍的囂張氣焰,同時也拉開了創建三北敵后抗日根據地的序幕。
如今,在這場戰斗的發生地———崇勝村,已重修了抗戰第一槍紀念館,以翔實的歷史資料重現那段驕傲的歷史。
許成林說,當年抗戰的時候,村里的汪還救過一位游擊隊員的命呢。一游擊隊員回營地途中遭遇鬼子追捕,土生土長的他對這一帶的地形很熟悉,后來就跳進一個很大的汪里,借助塘邊的雜草藏了一個晚上。第二天一早他才爬出來,跑到村里一戶人家換了件衣服,還給村民留了一塊銀元,算是買衣服的錢。
當然,這些汪也曾給村民帶來過悲傷。那時候大人都忙于生計,孩子沒人看管,村里發生過好幾起小孩溺水事件。在楊元泉老人的印象里,很小的時候,大人就再三警告,不要到水塘游泳,除了怕弄臟了水之外,就是擔心出意外。不聽話的孩子,少不了挨罵挨打。
移民歷史的見證
崇勝村大大小小的汪都有自己的名字,每個汪還都跟著老主人家的姓,例如陳家汪、許家大汪、馬家汪……顧名思義,這些汪都是附近同姓家族的祖先挖掘的。這些名稱各異的汪,同樣是慈溪這座城市移民歷史的見證。
時光倒流至最后一次海進時期,現今的慈溪之境還沉臥在溟波浩渺里。2500年前的最后一次潮水退離翠屏山北麓之后,山越人在這里的涂地印上了第一行捍潮拓荒的足跡。到大古塘修筑竣工,東西相接的大古塘,自此像巨龍般橫臥在三北大地,擋潮捍海,人定勝天,為塘南地區民生安定和人口增加、經濟發展創造了條件。
慈溪的歷史上,圍墾是慈溪歷代經濟社會發展的基礎和首要條件,圍墾文化也是慈溪最主流的地方文化,圍墾不但孕育了慈溪人群體精神的主要內涵,也為移民入境、青瓷生產創造了條件,并助衍了移民文化、青瓷文化等。
時任慈溪市委副書記、市長的洪嘉祥在2003年12月,為《慈溪海堤集》所撰的序中,有一段話很精辟地道明了這重關系:“一位哲人說過:‘人創造環境,同樣環境也創造了人。’自古以來,由于筑造海塘和進行圍墾,慈溪人為自己創造了生存空間、移民條件、發展平臺、文化環境,反過來在創造環境的過程中,和生活在創造出來的環境里,則孕育和鍛煉了靈活、外向、兼容、務實的精神,養成聰明、勇敢、吃苦耐勞、不斷進取、重商善賈、精工細作的習慣品性,還釀生了圍墾文化、移民文化、青瓷文化等主流文化,浸潤熏陶著慈溪人的觀念、風俗民情、潛在素質,激活了文學藝術的創作。所以說,筑造海堤不僅僅是慈溪人民創造物質財富的需要,也是生發精神財富的重要之源泉。”
慈溪歷史上經濟發展的優勢是“兩白產業”的經營,即鹽業和棉花種植,時至今天,崇壽村還有部分村民在種植棉花。
由圍墾而產生的“兩白產業的經營”,蘊含著很深的文化內核。無論食鹽還是棉花,都不能直接食用,慈溪人為生活需要,必須將“兩白”作為商品進行交換。這種交換的需求性、交換的過程和現象,無疑會對當地人們產生持久不衰與潛移默化的影響,由此培育了慈溪人根深蒂固的商品意識和重商文化。
改革開放以來,慈溪人群起經商或辦廠,正是商品意識和重商風氣厚積薄發的體現。作為一種內在文化,為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慈溪經濟的迅速發展和崛起,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。
對于漸漸富起來的慈溪人來說,如今汪已經失去了原來的作用,變得不被人重視,有的汪被人為侵占、填埋,汪里的水也受到污染。
所幸,崇勝村人開始重新認識汪的價值。祖先留給他們的不僅僅是這一個個的水塘,而是崇勝村的歷史。如今,為保護這些汪,當地政府已經規劃,將崇勝村打造成村落濕地,對汪周邊進行挖掘、拓寬,現有的河汪被全面清淤、疏通,汪里的水開始活起來。此外,村落濕地上還將建一些基礎設施供村民休閑游憩。崇勝村還將把崇勝公園改建成占地30畝的濕地公園,開發具有崇壽特色的生態農業和農家樂。融匯海塘文化與濕地文化,崇勝村欲用村落濕地與濕地公園組成“大生態”環境,構建小橋、流水、人家的詩意小“西溪”。
他們期待著有一天,記錄先民生活印記的那些河汪將以另一種方式重獲新生。